这个春天，由无锡城通往江阴长江外滩的S1地铁线开通了。我在暮春里，跟随一大群好奇的市民，来到滔滔水畔，看大江奔流，直到天边。耳畔不禁响起李白的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眼前，没有打渔的小舟，也没有载客的帆船。只有一艘艘装满集装箱的巨轮，驶向通往大海的远方。
　　 沿着烟雾迷茫的江岸向东，你会看见轮廓朦胧的一座座造船厂，许许多多的万吨巨轮，正是在那里诞生、在那儿下水，然后驶向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这些现代化的船厂，是我们机械人的骄傲，那些国产的巨型设备，都源于我们机械工人的劳作与智慧。从模具钳工做起，我已经在机械工业奋斗了四十二年，眼望滚滚波涛，心潮与江水一起起伏，感慨万千。
　　 历史是一条长河，它总在时空中奔涌向前。自清末开源肇始，无锡机械已经奔涌了100多年。由涓涓细流，渐成滔滔大河。长江的源头在青藏高原上的通天河。而无锡机械工业的源头，却在西门外一条长500米，宽5米的棉花巷。
　　 美国汉学家徐中约先生，是位生在中国的美国人，他在燕京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取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史学家。他在其史学著作《中国的奋斗》中，写到：
　　 “从19世纪中期开始，中国历史主要是不断的国耻纪录：从1842年《南京条约》至1901年《辛丑条约》的一连串不平等条约；19世纪80及90年代朝贡国的丧失，以及清政府的内政缺乏生机，都证实它完全无能力在现代世界中保护中国的荣耀，以前引以为豪的中央帝国如今沦为半殖民地，1644年作为征服者进入华夏的满人在公众面前丢尽了脸面。”
　　 古老的华夏大厦风雨飘摇，一大群仁人志士开始站出来救亡图存。他们最开始的意识是“器不如人”，海岸线上几门大炮，就将北京金銮殿上，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家，轰得丢了魂。小农经济在工业机器面前，毫无胜算。无锡通江达海、处在沪宁铁路中点，交通发达、讯息畅通。最早经历了欧风美雨，一批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人，放下世家大族的体面，脱下马褂长衫，思想着“学夷之长技以制夷”，举起“实业救国、振兴中华”的旗帜，开始兴办民族工商业。
　　 清末，无锡虽然是小县城，但自古以来地少人多，单靠拉锄钩显然很难生活，于是各种手工作坊应运而生，且很发达。很多无锡的小手工业者，走进了大上海去谋生活。上海的冶金铸造业就是由无锡传入的，太平天国年代，上海的船舶铁器锻造行业几乎为“无锡帮”独占。锻铁、铸造中的少数作坊逐步转化为早期的民族机器工业。
　　 甲午战争后，“器不如人”受西方欺辱的想法，更加深入人心，“实业报国”成为一代人的共识。一些在上海开作坊、当学徒的无锡人返乡和本土的一批有识之士，开始了“设厂运动”。光绪二十二年，无锡出现了第一户民族近代工厂——业勤纱厂。光绪二十七年，荣氏兄弟创办保兴面粉厂。三十一年，振新纺织股份有限公司问世。宣统二年（即1910年）、九丰面粉厂开业。之后，无锡的民族资本机器工业获得了初步发展。
　　 民族工业的发展，形成了不同于旧贵族、旧世家的新贵。这其中一些人，就聚集在了无锡西门外的棉花巷。棉花巷全长五百多米，宽三米多，东接西直街，西至兴隆桥，过桥就是五里街。棉花巷的得名是因为这里在清末太平天国时期曾经设有棉花行。据李国华先生在《无锡老西门外棉花巷李巷忆旧》一文中介绍，这里是近代无锡新兴工商资本家的聚集地，是旧无锡的高级住宅区。新贵们选择这里居住，一是因为老城内已经被传统的官宦世家占满，再没立足之地；二来棉花巷距离老城和主要的商业区不远，而且又紧靠惠山，可以说交通便利风景优美。聚居此地的工商界人士以经营粮食业的大亨居多，如苏养斋、谢维翰、邹颂范、杨融春、王进三、潘诵先、华耀辉、高震叔、王悼云、王禹卿、温明远以及后来的张景炜、张毓祺等。也有经营棉纱发财的，如陆秉夫、项仰思、高一申等。这些人，构成了中国江南腹地最初的一批民族资本家。
　　 1909年，开启了无锡机械工业元年、创办了“无锡协记制造机器翻砂铜铁厂”的朱晋良就是棉花巷中人。棉花巷里还曾住过无锡人都知道的大败家子张意秋。据说，他曾一夜天输掉了大半条北大街。当年的北大街店铺相连、酒旗茶幌招展，是无锡最繁华的商业街。他将祖上几代人积累的财富，没几年就败了个精光。江湖上人称“要紧完”。“要紧完”是中国专制皇权时代的纨绔子弟，他的落败，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中国最后一个专制王朝，定格在了宣统三年。
　　 与同时豪门出身的张意秋不同，朱晋良算是一个颇具创业精神的富二代。朱晋良出身于绅士门弟，其父亲是上海著名大烟馆的老板，颇有资财，老屋在无锡西门外的棉花巷。
　　 朱氏父子受当时经商风潮影响，在上海经营大烟馆，受洋货影响，也经营电力电器设备，也因此朱晋良对电器颇感兴趣，对机器设备也熟悉。鸦片烟荼毒百姓，造成中国大量白银外流，政府财政入不敷出，清政府迫于压力，一度大力禁烟。眼看经营大烟难以为继，于是父子俩就闭馆返锡，另做打算。
　　 过惯了上海现代洋气生活的朱晋良，早已不习惯每日燃烛点灯的日子。但，当时无锡还没有发电厂，使用电灯颇不方便。朱晋良就托人在上海购置了一套小型发电设备，拟在家中装置电灯。为安装设备的顺利，他在上海雇佣了宁波籍技工谢霖发、无锡籍工人丁东宝。因两人技术好，工作勤快，完工后，朱晋良将二人转雇为正式工人，专为朱宅发电。一段时间下来，发电机时有故障，而在无锡又无维修之处，朱晋良又从上海购来六呎车床一台，由谢霖发负责为发电厂修机组修配零件。
　　 听说朱家有机床并能够自制零配件，江尖上一带的碾米工场和一些老式消防设备、修配零部件的老板也找上朱宅，要求帮忙应急。朱晋良颇为热心，来者不拒，一时竟获利不少。找他帮忙的老板们，纷纷劝他与其让设备常常闲置，不如正式对外营业。对人对己都是一桩美事。于是朱晋良听从众意，正式对外挂牌营业，定名为“协记”，这就产生了无锡第一家近代机器工厂。
　　 车床的使用是近代机器工业区别于工场手工业的一个重要标志，大烟馆老板朱晋良，雇佣工人使用车床，主要为轻纺工业的机械设备维修服务，不经意间，诞生了无锡第一家机械企业，开启了百年的无锡机械工业史，也成为了江苏机械工业的肇始之人。
　　 英雄不问出身，历史的书写，总在必然与偶然间。
　　 辛亥革命取得胜利后，在振兴国货的运动推动下，无锡民族资本有了大的发展，到民国六年，仅缫丝的纱厂就有八家，缫丝车两千五百多部，另外面粉厂和碾米厂也都有了较大发展。“协记”的修配业务日益繁忙，迫切需要解决制模及翻砂浇铸问题。于是朱晋良先是到上海招工不成，继而从本市雇木模工在“协记”做夜工。又请“许林记”冶坊协作浇铸工件，请业勤纱厂铸工朱曾泉解决浇铸技术问题。
　　 几年下来，业务范围不断扩大，获得的利润逐年增多。生产的空间已经不能满足生产的需要，厂址也就从棉花巷朱宅中，迁到无锡的交通要道工运桥堍。自制了刨床，购置了其它设备。工人增加至四十多人。工厂的业务范围，据“协记”在《锡报》上业产生刊登的广告称：“制造各种机器引擎以及翻砂铜铁物件。并修理机件配装轮船。”当时“协记”在修配上已经具备“全能”的条件。
　　 1917年前，以谢霖发为首仿英商茂成洋行制造成功半狄塞尔炽头引擎。这是无锡地区内燃机制造史上的第一台引擎。“协记”还仿外货制造了四、五吋抽水泵，开创了面向农村制造农业机械的先例。“协记”还为无锡县洛社三和油厂制造了一套榨油设备。
　　 到民国19年，无锡已有大小机械厂67家，资本39.5万。据《中国工业调查报告》对京津沪穗等9个城市民族机械工业的调查，无锡机械工业总产值仅次于沪、穗，据全国第三位。成为近代民族机械比较发达的地区之一。
　　 帝国主义是不会给半殖民地的中国发展机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经过“黄金”十年发展起来的无锡机械工业，在日本侵华战争中，几乎全部毁于战火。1937年，在日本人攻打南京的同时，派轰炸机将无锡机械工业最集中的工运桥地区，全部炸为废墟。
　　 1949年4月，军代表吴文毅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管会接管国民政府农林部所属的无锡农具试验制造厂，无锡机械诞生了新中国第一家国营企业，这就是后来的无锡柴油机厂。1952年10月，苏南行政公署工业处，宣布荣毅仁领导的开源机器制造厂实行公司合营，改名为公司合营无锡机床厂，这是无锡市第一家公私合营企业。无锡机械工业由此起死回生。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是个火红的岁月。1951年，开源机器制造厂自制成功新中国第一台81寸巨型立式车床，1952年这台车床参加了在孟买举办的国际机床展览会。这是新中国的车床第一次参加国际展会。参展之前，这台车床被运到中南海瀛台，毛主席见了，连声叫好。1952年4月国营无锡机器厂试制成功我国第一台24锭高速筒子机，生产效率提高5倍；1954年，无锡柴油机厂研制成功了第一台4缸110型高速柴油机，这个机型在以后的20年里，都是当家产品。
　　 改革开放四十年多来，无锡机械工业更是一路高歌猛进，经济总量实现了惊人增长。截止到2023年，无锡市有规模以上机械企业4028家，职工60余万人，工业总产值突破1.24万亿元，占到全市工业总产值的48%，在全省十三个省辖市中名列第一，是第一个单个行业破万亿的行业。其机械工业总产值超过了全国十多个省的机械工业总产值。
　　 这四十年间，年平均研制新产品600多个，一批科技创新项目列入国家、省、市重点科技计划。全行业三分之二以上产品达到国内先进或国际先进水平。“高品质J6重型车及重型柴油机自主研发与技术创新项目”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蛟龙号”实现7062米深潜海试，国内首台116兆瓦级大型燃气热水锅炉通过国家级鉴定，商用火箭组装厂等航空航天企业落户梁溪，开启低空经济新平台，成为无锡机械工业发展的亮丽名片；“太湖之光”超级计算机，其计算速度更是超越欧美，在当今世界独领风骚。
　　 从宣统元年，朱晋良创办“无锡协记制造机器翻砂铜铁厂”至今，已无锡机械工业已走过115年的风风雨雨。百年发展，继往开来，无锡机械工业已经成为无锡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支柱产业。如今无锡机械每年的科技投入都超过1000多亿元，年平均研制新产品600多项，超低温高效氦气螺杆压缩机、新扬子造船690FEULNG罐箱甲板运输船、中国航发的AEUS100飞推一体化联合仿真装备等首台套新装备等39个项目获得国家首台套保险补贴，143个项目通过江苏省首台套重大装备认定。拥有6家国家制造业单项冠军示范企业，4家单项冠军产品类企业，1家单项冠军培育企业；拥有国家级企业技术中心12家，部省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500多家；5家企业进入中国企业500强，A股59家上市公司，在全国地级市中，当仁不让地名列前茅。这一切都展示出无锡机械在智能制造、数字化转型上，迈向了新天地，走在全国高质量发展的第一列方阵。
　　 回望一百多年前，当朱晋良创办无锡第一家机械厂时，火柴，叫做洋火，铁钉叫做洋钉，煤油灯叫做洋油灯，就是修理发电机最普通的定位销，也要依靠进口。如今，无锡机械的数字化、智能化设备，已销往全球130多个国家和地区，并先后与世界30多个国家和地区著名公司建立了153家合资(独资)企业，创办了37家境外企业。
　　 我站在大江之上，心如江水，起伏难平。
　　 一百多年前，一个大烟馆老板的儿子，无意间开启了无锡机械工业的第一家工厂，一百多年后，它已经形成了一个令世人瞩目的钢铁方阵。这一百多年，中华民族由屈辱走向扬眉吐气；由衰败走向振兴；由垂死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而无锡机械开源肇始的故事，正是这一百多年，中华民族栉风沐雨、砥砺前行的缩影。
　　 大江奔流，春阳正红，波涛间光影如金针闪烁不定。我似乎听到了一个来自远古的声音：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历史是一条长河，它总在时空中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