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尔滨”大道的故事(散文)
一
不知是何人手笔,先于冰城之春,那火遍网上的冰雪艺术旅游热,不仅首创出了“南方小土豆”这个美称,还给哈尔滨掠去了一个,那冻得丝丝哈哈的“哈”字,有了“尔滨”这个只有美丽,却不再“冻人”的雅号。
“我思恋故乡的小河……”前几天,偶唱了那首“那就是我”的“全民K歌”,顿觉热泪潸然。缱绻于心中的缕缕乡愁,如同歌中唱的潺潺流水,引领着我又回到了那远方的尔滨,和那久违了的,故乡那曾经最困难的岁月。
没有泛着浪花的小河,也没有那与小河相依相守“吱吱唱歌的水磨”,但却有车水马龙的大道。有那惊心动魄的夏日暴雨后,大道成河的回放。还有当彩虹如桥,斜跨天际的时候,老爸那常会出现在街头的身影。
南起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北至经纬街的新阳路,是连接中央大街,去松花江畔的一条交通干道。看这条通衢大路今日不凡之气派,年轻人很难能想到,它也曾经历过那些灰头土脸,憋憋屈屈的时光。
上一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条路还是那种伪满洲国延续下来的,由两边的辅道,拱卫着中间主道的老路。主道上曾跑过的有轨摩电,无轨电车,和单厢体、链厢体的大巴士汽车,虽如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却记述了这条马路的沧桑与蹉跎。两侧的辅道,铺的却还是那种欧洲国家的马路,是早期多见的立方体花岗石。这是不是欧洲人带来的舶来品,当时我太小,想不了那么远。不过后来才知道,尔滨在上一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十几个国家的领事馆驻过,要不,怎么传出了“东方小巴黎”和“东方莫斯科”的洋名呢!这马路上铺的“洋石头”,给哈尔滨的“洋气”,添上的这一笔,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二
可是老话说得好,人是衣裳马是鞍,即便是美女,若想青春常驻,不捯饬也是不行的。印象中的那条大道,除了主辅道之间两条隔离带上的大白杨、垂柳树,还能使人感觉到些许生机之外,那七高八洼的石头道,破损不堪的柏油路,早已经惨不忍睹了。来往通过的机动、非机动,还有驴马拖动,和人力拉动的手推车,颠颠簸簸,无不受尽了坎坷磨折,不给这条道留下点儿充作买路钱的渣滓,那可能是不行的。
跟不上的市政维修,环卫保洁,更有那老掉了牙的下水管道,使这条道,晴天总是扬起半天土,蓬头垢面;雨天又能流成一条河,涕泪滂沱。
“七岁八岁不当狗意”,那个最不招大人待见的时候,我家挨着安道街横跨新阳路的大铁桥很近。到了夏天,一遇上“天河”泄洪,暴雨倾盆,水漫大道,甚至都成不速之客闯入临街住户了,我就和大院儿里的发小们,“滋溜滋溜”地蹿上了大桥。站在桥上铁道路轨两侧,那窄窄的桥板上“指点江山”,数水里的汽车。打赌哪台车能滑进桥下积水最深的大洼兜儿,憋灭了火儿爬不出来。再猜大道两边还有哪台车的司机傻大胆儿,敢步前车的后辙,成为下一个倒霉蛋儿。
十几岁时,家搬到了安和街那一段儿,离大桥远了,却离新阳路这条大道更近了。那一年夏天的暴雨,也不知怎么下得那么大,可能是得罪了龙王爷吧,新阳路真成了大河。用土掉渣儿的东北“屯子嗑儿”,那就是“洑溜儿,洑溜儿”地平槽了。汽车、无轨电车都趴在水里憋着气不敢妄动了。满视野就是漂浮着因平时车过颠簸而留下来的渣滓,那一片打着“漩儿”转圈儿的浑水“河面”了。
三伏天,孩子脸,这话一点儿不错。可能是雷公与龙王爷闹腾够,歇着了,家里锅台上的大碴粥还没熬烂,外边的天就云收雨霁了。雨后的空气,清爽得就像是融进去了春末满城绽放的丁香花的馨香,吸一口都觉得甜丝丝。这样的好时候,大院儿里的孩子们哪能呆得住啊,这不,又都鱼贯而出了。
“哎呀,你看没看哪,天上出彩虹了,太美啦!”不知是哪一个先喊了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当时虽然还没接触过毛主席诗词,可后来回想起来,最先对彩虹有了印象,而且是在心中留下了如梦如幻般刻下来的情景,就是这首词描绘的那么美丽,生动,形象。
发小们仰脖子看天,我却发现老爸拿着撮子,扫帚,还加上一条麻袋,推上自行车出门了。毕竟是好奇心正盛的时候,我随后就跟了出去。
雨后的新阳路,主道上那被水憋得哑了半天的汽车喇叭声,一下子忍不住,又先声夺人,此起彼伏了。只见老爸把自行车靠在隔离带的大柳树上,在还看不到雨后有畜力车和手推车经过的辅道上,开始了他的劳作。甩开膀子,挥动起扫帚,把路面上水退之后,留下来的那一层混合着碎木屑、碎树皮,枯树叶,拉煤车漏下的小煤渣,甚至还有泡散了的马粪蛋子这些个东东,一下一下地划拉到一起,扫进撮子,往麻袋里装。我急忙赶上去,帮老爸撑着麻袋口,又问道,爸,你这不是帮人扫大街吗?弄这些个垃圾回去,我妈还不得跟你吵架啊!吵?除非她脑子也让这大雨下的进水了!老爸把装了大半袋子的麻袋放到车子的货架上,又来了一句,这都是宝贝,你就等着擎好儿吧!
老爸把车子推进了自家小院儿,就把麻袋里的“宝贝”倒出来,摊到水泥地面儿晾上了。不过他真没有说错,老妈那从来都嫌乎老爸邋遢的嗑儿,这回却哑了火儿,只是从敞开的南窗里,瞅着她正在缝纫机上一边忙,一边抬头扫了几眼。
三
雨后的天好像患了糖尿病,这么快就又渴了。火一般的毒日头,拼命地吸吮着大地的水分。也就那么两三天的工夫,小院儿里的这些个东东,就晒成了半干。老爸又来了忙活劲儿,一锹一锹把它们全都收进了煤棚子里。
“咕嗒,咕嗒……”每天清晨,那像隔壁老于家报晓的大公鸡一样的风匣声,又准时准点儿地响起来了。还是老黄历,老妈在锅台上打理着锅里的饭,老爸就是小板凳一坐,粗胳膊一伸,拉响了风匣,尽职尽责当他的火头军了。刚刚睁开睡眼下了炕的我,瞅着风匣旁边的煤盆子,才恍然大悟了。那些个老爸淘来的“宝贝”,此刻被他都掺进了煤里头了,加了些水一搅和,又一铲一铲地填入了炉膛。看着强劲旺盛的火苗儿,随着风匣吹进去的氧气,一降一升地狂舔着大铁锅的肚皮,老妈团拢出的苞米面儿大饼子,“吧唧、吧唧”,都结结实实,牢牢地贴在了锅边上,我才完全明白了这些“宝贝”的价值。
“贴饼子跟煮饺子一样,得旺火催锅。锅要是烧不热,就都得出溜到蒸锅水里。别看这些东西不起眼儿,可要和煤掺一块儿烧,这火才硬呢!”
老爸拉开炉门儿又填进去一铲子,老妈却接下来说了一句很少能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泥里水里都能下得去,你爸这个老爷们儿,为了这个家,是什么苦都受了,这一夏一秋可省了不少的买煤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妈的脑子不但没进水,反倒一改常态,夸起老爸来了。这又像风匣吹旺了火似的,把老爸的腰板儿鼓得更直溜了。
“这个老古董风匣,可不是家家都有的,它这么一咕嗒,炉膛里不管什么料都能吞下去,干嘛不让它好好卖卖力!”
我那时候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穷人家的孩子,虽然还轮不到我当家,可眼里心里总能搁不少的事儿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都还可以。老妈总说,一杆秤得有“定盘星”,这过日子家里外头的也是有分工的。老辈子的人给老爷们儿,和老娘们儿早就定好了位,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管钱的匣子。可咱这个家,光靠你爸那点儿死工资,三尺肠子肯定得空二尺半。不想喝西北风,那就得月月申请单位的困难补助。
四
老妈可是一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她从来不让老爸递那个申请单子。她的理论是,想把日子过好,女人可不能光数死钱儿不挣钱,既得要管好匣子,也得随男人那样能当耙子。宁可身子骨遭罪,也不能叫脸皮受苦。男人身上的衣,穿的是家里女人的脸。当家爷们儿在单位手心儿朝上,人前还能直得起腰来吗!你们这些弟兄,把眼珠子盯到不该想的地方,往后还能学着上进有点儿出息吗?
最小的弟弟还未出世,她就给服装厂加工外件儿了。三年自然灾害,服装厂开工不足,她就重操绣娘的技艺,给外贸绣出口的抽纱大件儿。一直到那个全民都停工停产闹了革命的年代,忙了十几年的她,才不得不下了岗。正是有老妈和老爸这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我们家当时还成了整个大院儿里的“富裕户”,体面户呢!院儿里有那么几家日子过得艰难的困难户,钱月月花不到月底,都总上我们家倒借。常能看见老妈十块二十块地借给他们,从来不打喯儿。这在那个豆腐二分钱一块,酱油一毛五一斤,苞米面九分五一斤,一个月挣三十块钱就能养活三口家的年代,不能算是一个小钱儿……
那时的哈尔滨大道上,没有流光溢彩,更没有可以生财的可能,铲起几粒驴粪蛋子就是财富,今非昔比了。父母走在大道上,日子很长,长得不到头,如今,旅游大时代来了,就是大道边摆个小摊,也可以养家糊口。
北宋诗人王汝舟有诗云,“种竹淇园远致君,生平孤节负辛勤”。老爸老妈一辈子不争名争利,以善为根本,以勤为气节,把一帮当年他们口中的“臭小子”,都拉巴成了像模像样的“兵马”。而他们的那种为人的根本和气节,现在又都已经传给了孙子辈儿的下一代人。
唱着思恋故乡的歌,想着梦中故乡的那条大道。忘不了那雨后跨越天际的彩虹,更忘不了老爸那拉着风匣,被炉火映红的脸……
或许那并不刻意张扬,亦不如霞绚烂的彩虹,就是老爸老妈和我们彼此心心相连的桥。那桥上流淌着浓浓的情,传输着满满的爱,更遥系着天上人间,那总也理不清,解不开的郁郁乡愁……
“尔滨”,属于当下这个时代,曾经在哈尔滨大道上谋生的父母,如果活在现在,也要把个“哈”字去掉,“哈”,按照汉语特点想,可能是个发语词,往往来一番感慨,感慨的是既往,美在今天。
2024年5月1日于纽约,5月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