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是带着欺骗性的，欺骗在我们这儿一般说成“勾人”、“熊人”，就是诱惑。可能是程度有所差别吧。大概相当于在中原一带说的“诓”字的意思吧。我还是使用大家都便于理解的“欺骗”来形容谎言吧，而且视为一个中性词。
　　 我的朋友老海说，春天跟我说了90年的谎言。未成真，却走过90年的春天。我也喜欢春天的谎言，爱上春天跟我絮叨着它的好。
　　
　　 一
　　 作家张晓风说，春天是一则谎言，一则美丽的谎言。她的文章是个短章片段，六百多字，却让我有着读春天的一段深入的思考。
　　 我觉得这个比喻好，人在谎言里，被欺骗的滋味是不一样的，春天这则美丽的谎言，就是让我们把所有的比喻，所有的形容词都送给她；就是招引着我们走进春天的怀抱，即使春寒料峭，也不能有腹诽之词，要和冬天来对比，好过十分了，好过了一句温暖的期待。
　　 昨天，开车走黄海西岸一角的八河港大坝，斜面的大坝，又被长约7公里的针叶天蓝绣球覆盖的景色陶醉了，一坝粉色，到底是为了上演什么大戏，要做这样的铺排！我把很多形容词送给了她——粉面含春，姹紫炫色，嫣红无比，蔚蓝闪眼，蓝白相戏，淡绿恬然……来不及对每一种颜色做个比喻。春天里诞生的这些形容词，比酒还醉人，甘愿被春天的风景麻醉着，被“诓”得把所有的好话都给了春天。我把图发在“东篱采菊”社团的微信群，立即惹来文友的叽叽喳喳，又是诗意，很像鸟儿鸣颜色，不胜其美。有人说，有想张开双臂抱入怀中的冲动。我问，花色一时新，过了春天，还能得到什么？
　　 引起了讨论。春天真的是一则谎言，骗得我们多少形容词，惹得我们多少情感付出，最终就是空欢喜一场。人生可能每一次行走都想收获点什么，但也需要空欢喜一场，否则人生就填满了吧？春天一过，谎言走了，我们常常回忆那空欢喜，记得，有人就不否定“空欢喜”，说，空欢喜就是一种短暂的幸福。是啊，谎言（除了直接以诈骗钱财感情为目的的），空欢喜，也是为了幸福，即使是给一个泡沫，也缤纷了眼眸。我赞同这种幸福观。是的，我也感觉到，这样的空欢喜往往能激发喜欢春天的感情荷尔蒙，就像美好的谎言，我们总能汲取它愉悦心情的元素，有时候明知是谎言。
　　
　　 二
　　 最先让我怀疑春天是谎言的句子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苏轼笔下的春天春水。直到那年看着老乡在雪后赶着鸭子进河里，我觉得这句诗有问题。老乡说，下雪了，没有冰封，鸭子就喜欢下水了，老乡知道苏轼这句诗，继续说，说树开花蝶先知是对的，鸭先知春水，却不能。我说那是骗人的了？是啊，不欺骗自己，就永远在冬天里。冷，也要去试水。
　　 当初，苏轼也应该是一种猜测，这么一猜，猜到了春天的诗意，于是甘愿被蒙骗的那些人一代代，从不会解开这道谎言。我们必须相信眼睛，眼见为实，且在春天见到鸭子戏水最欢，这是本能，不是春天给与的“鸭性”。有时候，人类必须有心迷的境界，否则较真了，诗意跑了，生活的趣味就顿失。真真假假，假亦真，这话有道理。
　　 春天早就到了，我去往内蒙古的科尔沁大草原，车在霍林河边跑，霍林河还闪着冰花，但被春天划开了裂痕，车上的车友说，春天真的来了。而且我们听到牧羊的人，躲在一棵树下弹着马头琴，弹的什么曲子，不知，车友说，弹的是“春天来了”，是马头琴弹开了霍林河水。这不是谎言吗？倒过来说，就是刘新生写的《一条河撞开了春天》，不管怎么说，颠来倒去的，我还是喜欢这则谎言。他在诗歌又说“青青的竹筏划开了”，划开了一个春天，柳叶可剪，春河也可以划开啊。如果没有这些诗意的表达，我只能看一眼，知道天气暖和了，春天，竹筏，曲子，马头琴，都是毫无关系的东西。春天，不能得罪，其实，即使得罪了，春天按照节序，一定还来，春天是不记仇的，春天真好，其实，这又是一句谎言，无疑是贬低了其他三季，好在冬天不因不待见而照样粉饰着大地；夏日，释放浓绿，滋润着时空；秋天，收获着金黄，满足着我们的生活。相比，春天是最大的谎言，却我们热爱春天胜过爱那三季。或许，我们有实际的理由，例如，春天孕育万物，否则就没有夏秋冬，是啊，这样的春天谎言，只是给我们的兑现晚了些而已。
　　 同车的多半是病友，记得，别人在我们这些重病号面前，都要说谎，称之为“美丽的谎言”，我们这次是自己给自己一篇谎言，破冰了，划开了冰封，跳跃着春水，这些意象并不欺骗，即使是微妙的，在患者心中会无限扩大放大，洇漶开来，成为一江一河的大水，带去的是污垢尘杂，流淌的是春天的希望。风景可愈人，人们称为“治愈系”，琢磨起来颇有道理，如果不从春天的风景里，汲取灵丹，老君的炉子不会为我们烧炼啊。我总结，霍林河是治愈之河。又是谎言，但车友纷纷颔首。什么是灵丹妙药，春天就是。这又不是谎言了。
　　
　　 三
　　 相比，我们是甘愿被春天糊弄的，也就是被蒙骗，从来不说春天是个骗子，即使说，也是骗得好，春天欺骗了一代代人。前些日子，我写了《燕山之春》，仿佛这个题目一眼就看到燕山的春天是澎湃如潮，蓬勃得无法装下了。其实，我骗了自己一路。在我的脑海里，春天即使是个骗子，也不能躲着我，我要找到它的蛛丝马迹。我责春天，如此矜持，树木含着隐约的苍翠，就是不肯拿出一个浓绿的态度，所以春天在燕山就是一个谜语，谜语首先是骗人乱猜的，甘愿去猜，猜它在打草稿，写了很长，还不肯发表。我被春天的谎言骗了，所以，总认为天上的白云是因为春天而袭来，而缓移，而踯躅……想想，春天骗了云朵，那么高雅，况我一个俗人！走到茅荆坝服务区，我看到那个开车往返河北与内蒙古敖汉旗的滦平城中的汉子只穿一件被春风抖动着的单衣，我觉得他被春天骗得更厉害，差点连内衣也被骗脱了，看来他想赤裸着上身才过瘾。一坡的杏花开了，缤纷着，这是春天的样子，没有骗人，但那是春天的第一声谎言，让我去猜，谎言后面还有桃红李紫，还是樱花燃山，还有梨花带雨，尽管这些都尚需时日，但在谎言里，满脑子是花，被骗容易妄想，却这种想法和期待，又是谎言的真实价值。
　　 被春天谎言欺骗，每个人眼中的春光也不同。贺知章说“二月春风似剪刀”，的确春天来了，却春风并不锋利，或许江南是剪刀，我地的剪刀还未叉开，和煦，温柔，绵软，无力，春风有的是慢吞吞吹醒的功夫。我在春天里，因为这句诗，一直来回地开车走胶东半岛千里海岸自驾线路，那里的柳，长几十里，数不清有多少，我觉得，我被诗人骗了，包括春天的谎言，春天并不快捷，而是慢悠悠地，一遍遍染色，如果比作一个画家，也是一个有点惰性的画家，创作的速度太慢。诗人骗我半生，剪刀那么锋利，而春天是柔软的，怎么可以剪呢！剪刀剪出嫩黄，油绿？但我找不出一句比喻来颠覆诗人的“剪刀说”，甘愿继续被骗，我也不断用实况证明我是清醒的，觉得春风就像母亲的手，那么轻，那么柔，那么温，难道这不是骗人的话？是的，但没有人戳穿，都当真的。这是一种美好的春心，怎么可以辜负呢，所以，巡春之旅，还是带回了那些美化春天的谎言，谎言在一遍遍证明不能之后，还是变成了真理。人的思维是多么奇怪啊，一种坚持，会不再想去改变，谎言就成了真实。翻阅文论，突然觉得这些诗句，这些巧喻，都是文学的真实，袁枚在《随园诗话》里引一句“有心待捉月中兔”，我们还是相信月中有玉兔的谎话，才有了守“月”待兔的痴情。西谚说“谎言像雾一样迷离”，两面性，我们有时候感情确需处于迷离朦胧态，否则，我们会以真相来打击自己的，人性是需要一些诗意的迷惑。
　　
　　 四
　　 不只是张晓风说没在江南的那条雨巷里找到看到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我曾三往周庄，每一次都特意去走青石板小巷，三次前往，原因不能不说其中就有邂逅那个姑娘的向往。尤其我在春天，在春夏之交去的，怎么会遇见不到呢。原来戴望舒是学着春天骗我们的，谎言成了最美的诗歌。这几个字，隐含着，和煦的风，绵绵的雨，隔水的断桥，淙淙的流水，落脚有声的氛围，青石板上的踢踏声，一柄油纸伞，一个花样的姑娘，尽管我不贪图看见她的脸，（雨伞遮蔽）我还是想证实江南周庄的确经常出现这个画面，哪知细细的雨丝如梭，织着一网一巷的寂寞，多数人，一春的心事就是一睹真容，却永远无法看见。春天，借助诗句骗着我们，我们什么时间说“丁香一样的姑娘”是一个假象！依然喜欢被谎言左右着，如果第四次去周庄，我依然会去寻觅……
　　 我并不觉得被诗人骗得好苦，一旦谁封禁了这句诗，我会惊惶的，哪里再去寻找那个姑娘，闻一闻丁香……
　　 在明知是谎言里，却不愿出来，为什么？人们需要如醉如痴的意境，需要眼花缭乱的盛大，需要一种醉生梦死的折腾，不然，春天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啊。
　　 春天的谎言，最美，离开了春天，谎言就是谎言。我们甘愿被春天的谎言收服了心情，左右了主意，即使明知说谎，却还是跟着继续编织我们的春天谎言。这个谎言，就变成了童话，童话，不仅是为了孩子们而创作，成年的世界更需要童话，春天是这个童话世界的最美背景，也是主角。
　　
　　 五
　　 我们都有春愁，美好的谎言构成了我们的春愁，春愁的本质是浪漫的，与生活没有实际的关联，但却是唯美的情调，如果喜欢浪漫，那就必须接受春天给我们的谎言。尤其退休了，这十几年，我是甘愿被骗，被骗得无可救药。蓝天是一个骗局，急湍的春水是神秘的话，一坡嫩绿刚苏醒就学着骗我，那些泛着些微的绿意的千柯万枝就像执笔给我开着空头支票，那些妖冶的花，满足了眼的需要，将我迷幻得神魂颠倒，尽管我知道各处的花，桃红李紫，梨白樱粉，大致是差不多的，但春天还是用重复的把戏吸引着我。每年，春末春归，我还是禁不住叹息，古人也是和我一样，黄庭坚更痴情，“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清平乐?春归何处》）其实，千百年来，人们对春天的态度，就像一个宗教信徒，向往，期待，走进，观赏，赞美，春天并未像秋天那样给我们金黄的稻米，丰收的实惠，但爱春还是胜过爱秋，可以给秋色微词，说秋很冷，但没有谁说春天一个不好。就像花前月下的浪漫，谁会认为是多此一举呢。
　　 在春天里，我们都是过客，只是满足了眼缘，谁不愿经过春天啊。越过春天，抹掉春天，你疯了！你给拿掉任何一个季节，也不能拿走一个人的春天。
　　 其实，对于春天的态度，作家朱成玉说得最地道最透彻，他说“我只想配得上这春天”，看看吧，春天是一则谎言，对待谎言还要“配得上”，清理一下耳鼓，擦亮眼睛，敞开心扉，带着浪漫，这是配得上的条件。活着的人，只有披着春天的彩衣，用春绿束着腰，才够得上苗条，所以减肥的季节不是春天。
　　 假如不同意春天是谎言的说法，当真，那就把春天的花香收藏在香囊里，把春天的绿色保存在保险箱中，把春天的风放在袖口里，把春天的韵味酿成诗写在纸上。千万别认为我在说谎话，因为春天这则谎言让我们必须当真。
　　 此时，春未归，还在给我们制造美好的谎言，机不可失，我还是赶快走进谎言里。
　　 春天的谎言，我们听了入耳走心，不像夜晚的烟花，说了一声谎言就变成了黑暗。
　　
　　 2024年4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