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最后一头老虎(小说)
一
白坑大队护林员向公社报告:白云山发现了老虎的脚印和粪便。隔两天,旯旮大队报告:连续几天的半夜,队里有多个社员都听到了来自白云山方向的虎啸。看来,白云山确有老虎占山为王,怎么处置这头老虎呢?革委会主任刘有福站在社屋前,眺望了一会儿天际线上的白云缭绕的白云山,决定开个革委扩大会讨论一下,看看大家怎么说。
“白云山的老虎糟蹋过旯旮大队的牲畜,还咬死过一个上山砍柴的社员。”
“那是五年前的事。那头老虎不是被邱家湾大队的邱一铳打死了吗?”
“老虎打得完吗?打了一头又来一头。”
“这还了得!必须把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放在第一位,赶快组织猎手上山打老虎。”
“当前,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势很好,添上打了一头老虎,好上加好!”
“老虎肉可是大补呀,老辈人说:吃了老虎肉,胜过仙丹药;喝了虎骨汤,湿毒永不沾。蹄子和颅盖骨,县医药站高价收购呢。”
“别的不说,光是一张虎皮,就值一千多块钱,天大的好事呀。”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坚决打老虎!”
“要知道,白云山是我们公社与其他两个公社的界山,我们不去打,人家打了去,功劳被人家抢去不说,真金白银还落到人家口袋里了。”
“昨天,我还为修水利的资金问题发愁,想不到今天就有着落了。”
“打老虎属于打猎,打猎是山区农民农闲时节的重要副业。发展副业生产,是壮大集体经济的根本途径,错不了。”
“就是嘛,有百利,无一害。”
……
与会的社队两级干部抢着发言,会场气氛相当热烈,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这头老虎不能打。尽管有专家学者呼吁保护野生动物、保持生态平衡,但没有法律明令禁止捕杀,有空子可钻。刘有福心里很清楚,这些踊跃发言的干部和自己一样,不是没想到生态平衡,而是心照不宣地绕开这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总结道:“大家静一静。无论是从为民除害的角度,还是从解决修水利资金短缺的角度,还是从壮大集体经济的角度,还是从发展中医药的角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头老虎非打不可。既然大家的意见高度一致,那我就拍板了啊,打死这头老虎。散会。”
二
邱一铳是邱家湾大队社员,是方圆百里闻名的猎手。他之所以闻名,是因为五年前,单人单铳闯进深山,猎杀了一头三百来斤重的猛虎。刘有福在邱家湾大队民兵连长的陪同下,来到了邱一铳的家。刘有福说:“五年前,你立下了大功。”
邱一铳笑笑:“那算什么大功呀,全凭公社的正确领导。”
王连长跟着刘主任夸赞:“你是了不起的打虎英雄。”
邱一铳还是笑笑:“不敢当,不敢当。”
刘主任说:“五年过去,白云山又有老虎了,有的社员不敢出外放牧牛羊,有的社员不敢上山伐竹砍柴,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了严重危胁。目前,全社干部群众抓革命、促生产,形势一片大好,公社希望你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为人民再立新功。”
邱一铳没有接话,只是端起热水壶,给两位干部的茶杯续了热水。
刘主任一楞,问道:“是不是人手不够?我让王连长多派几个民兵协助你。”
邱一铳说:“不是,不是,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不见得是好事,我一人就够。”
刘主任再问:“还有什么困难吗?有就提出来,只要我能解决的,我一定解决。”
邱一铳说:“没有,没有,没有。”
刘主任以为邱一铳要索要酬劳,说道:“你的辛苦,社队干部都看在眼里;你的功劳,我们也是不会忘记的。公社研究过了,你上山打虎的每一天,队上都给你按十倍的工分记账;老虎打下来之后,公社统一划拨。”
邱一铳连忙摆着手说:“千万不要给我记这么高的工分,为民除害的事,没有工分我也干。可是——可是——”
王连长脸一沉:“可是什么?这是公社下达给你的硬任务,是刘主任抬举你,你应该感到光荣才对,怎么好推三推四呢?”
邱一铳不得不说实话:“刘主任,王连长,我们常说砍树留根,吃谷留种。老虎越来越少,打掉一头少一头,不能再打了。”
王连长:“五年前那头老虎,不就是你打死的吗?”
邱一铳:“我正为这事懊悔着呢。我错过一回了,不能一错再错。老虎也有生存权,打老虎要遭报应的。”
王连长:“老虎可是要吃人的呀,你不打它,它就要吃你。”
邱一铳:“老虎生活在深山里,有自己的领地,在自己的领地内捕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糟蹋牲畜;人没有侵占它的领地,它也不会吃人。”
王连长:“兴许这是最后一头老虎,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打也没老虎打了。”
邱一铳:“如果是最后一头,更不能打。”
王连长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拍桌子训斥邱一铳。刘主任朝王连长压了压手,示意王连长不要硬碰硬。王连长不说话了。刘主任说:“你不愿打,我也不勉强。全公社猎手上百个,想打的人有的是,我随便招招手,就可组成一张围剿网,把白云山搜个遍,不信打不到一头老虎。王连长,咱们走吧。”
刘主任和王连长跨出邱一铳的家门,走了。邱一铳盯着他俩的背影望,望了一会,突然追出家门喊:“刘主任,王连长,我邱一铳想通了,明天就上山打老虎去。”
三
老虎的眼睛是会反光的,与人对视,总是闪耀着两支蓝莹莹的光焰,特别清澈透亮。邱一铳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在他面前二十多米的地方,两支生动活泼的光焰,渐渐黯淡以至完全熄灭的景象。他常常想,生命无贵贱,人命是一命,虎命也是一命,当时要是把铳口略略抬高一点,那两支生命的光焰就不会熄灭。他后悔了整整五年。他之所以答应刘主任打老虎,不是真的想通了,而是使了个障眼法:刘主任调动全公社猎手组成一张围剿网搜山,这头老虎必死无疑。只有自己先应承下来,抢在围剿网收拢之前找到老虎,对空放铳,把老虎驱赶出本公社地界,才能给老虎一条生路。
第二天一早,他就挎上火铳、带足干粮上白云山了。
白云山地处仙霞岭腹地,崖高谷深,林茂草盛,莽莽苍苍,要找到藏身其中的一头老虎,比大海捞针还难。好在他识得虎踪。在松毛岗,他根据泥地上一串老虎脚印的大小和深度,判断出这是一头成年公虎,八岁,体重两百三四十斤。他发现这串脚印是三只脚留下的,判断它的右后脚严重受伤,不能着地;进一步判断它踩中了埋有兽夹的陷阱又侥幸挣脱,是从别处流落到白云山来养伤的;它不能腾跃,只能钩起伤腿行走或一瘸一拐地奔跑。他还发现老虎粪便中含有未消化的油茶果壳,判断它经常忍饥挨饿;——老虎是肉食性动物,不到十分饥饿的程度,不会啃食油茶果。但油茶果是长在树上的呀,而它不会爬树不能腾跃。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歇息,吃了些干粮,又喝了一竹瓢山泉水,随后站起来转着圈,向四周的岭岭坳坳瞭望。当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他锁定了方向,向科里坳出发了。
他翻越了两道山岗,黄昏时分,到了科里坳。坳里是一片乱石滩,乱石的缝隙间长着几棵油茶树,树上的油茶果在夕阳的光辉里更加显眼。他只一眼就发现树上的油茶果少了许多,——它只要站在石块上,既不会留下脚印,也不需要腾跃,就能啃食到树上的油茶果。但石块周边的泥地上也没有发现它上下石块的脚印。他扒开一处草丛,就发现了几根草茎被倾轧过、甚至被折断的茅草。这是它行走过的痕迹。原来,它专拣茅草稠密的地方蹑脚行走,行走时摇动尾巴,把压倒倾歪的茅草扶正扶直。他继续在茅草丛中追踪,在离油茶树百十米的地方,又发现了被茅草遮蔽得很好的三只脚印。从这三个脚印的深度和倾向度看,它站在此处至少停留了两分钟,很可能是拉大便。但地上并没有粪便,用劲嗅嗅,也嗅不到虎粪特有的臭味。他扒开石块和土层,终于看到了土坑中几截干硬的、还散发着臭味的粪便。五年前,他就是凭着老虎留在草地上的脚印和粪便追踪到老虎的去向,从而把老虎猎杀的,今天,这头老虎能把自己的脚印和粪便掩盖得如此巧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是绝了!
继续寻踪,却一无所获,仿佛它在这里拉了一次粪便后就凭空消失了。他想,它的行踪在别的地方没有掩盖起来、或没有掩盖得如此彻底,为什么到了这里就要彻底掩盖呢?他幡然醒悟:它的巢穴就在附近。他把粪便重新用泥土盖上、把石块和草丛恢复原样之后,更加仔细地在周边观察搜寻起来。两百米开外,发现一处被藤蔓和茅草掩盖住的非常隐秘的山洞,贴近洞口岩壁仔细听,能听到轻微的呼噜声。它在洞中睡觉,这是它的巢穴无疑。然而,他并没有对空放铳,而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洞口,下山去了。他还在松毛岗寻踪的时候,就放弃了对空放铳的打算,因为它的腿伤得太重了,即使逃出围剿网也是死路一条。现在,看到它选择的这个山洞足够隐蔽,把自己的行踪也掩盖得不露一点痕迹,即使围剿网搜山也难以发现,就更加坚定了把它留在此处养伤的想法。自己再担待一些,可保万无一失。
四
邱一铳连夜去公社兽医站开来消炎药,咨询了用法。第二天带上消炎药继续上山打猎。打到了一只野兔子,他把适量的消炎药注射进野兔子的躯体,然后拎着野兔子赶去老虎洞口。老虎外出狩猎未归,他把野兔子往洞口一扔,就离开了。没有狩到猎物的老虎回洞,看到洞口的矮枝上挂着一只死兔子,顾不得伤痛,以闪电般的速度翻滚进洞,隐藏到一块巨石后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朝洞外窥探。窥探了足足一刻钟,确定周边没有猎人埋伏,才瘸着伤腿钻出洞来,小心翼翼地把野兔叼进洞吃了。
此后,隔三差五的,邱一铳会到老虎洞口扔一次注射了适量消炎药、或者其它兽药的猎物,打到什么扔什么。如果打到的猎物比较多,他会扔一半,自己带回家一半。如果猎物比较大,比如野猪,他会将猎物剖开,割一部分给老虎,其余部分给自己。再高明的猎手,也不是每次打猎都有收获的,在没有打到猎物的日子,他会把家里准备待客的猪肉带上山丢在洞口。有一次竟然给老虎杀了一只自家的公鸡。老虎第二次出洞叼吃猎物时,胆子就大多了,不再缩头缩尾。第三次吃完猎物,竟高翘着尾巴,大大方方地走出洞来,两眼哗哗地流淌着泪水。它想见一见救命恩人呢。他每次扔猎物都是悄悄进行的,扔下猎物就迅速离开,因而,它一次也没有见到他。
老虎每天都有一到两次蹲坐在洞口的大石头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低下头伸出长舌去舔右后小腿的伤口。在自我疗伤的过程中,时不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危险了才继续舔舐伤口。每天的天亮之前的早晨和天黑之后的傍晚,不论刮风下雨,它都要外出狩猎。但腿伤限制了它的狩猎能力,只能以不需要腾跃扑食的抓蛇为主,能够捕获的猎物非常有限,在遇到邱一铳之前,过着饥一天饱一顿的日子。每天的三更半夜,它都要钻出洞来,或站在高坡上,或卧在草窠里,昂首向夜空发出吼啸。啸声低沉厚重,如闷雷砸地,如山洪暴发,崖壁发颤,空谷传响,远隔十几里也能听到。它以这种方式向周边山村的人们通报它的存在。在别的猎手看来,也许是一种示威,一种挑衅,但在邱一铳看来,是问候,是和解,是关于老虎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深情呼唤。
五
动员上百个猎手组建一张围剿网搜山,刘有福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太费时费力,影响抓革命促生产。他的意图是使用激将法,逼迫邱一铳上山打老虎。而今半个多月过去了,邱一铳打老虎一直没有进展,有消极怠工的嫌疑,便想另找一个猎手替代邱一铳,但又找不出比邱一铳更优秀的猎手来,急得他背着手团团转。
就在此时,白坑大队的猎手张三棍来到公社主动请缨。刘有福像不认识似的,对着毕恭毕敬站在跟前的张三棍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你,能行不?”
“行,保证行!”张三棍举起一只手指着天花板说,“刘主任明鉴,要是三天之内没有把死老虎抬到这里来,我张三棍认罚半年的工分。”
张三棍既然把话说得如此恳切,刘有福也就同意了他的请缨。
其实,张三棍是在老婆美娇的催逼下请缨的。
他打猎遇上凶猛的野兽,握铳的手就会不停地颤抖。手一颤抖,霰弹就会打偏,没有被击中、或者被击中而没有致命的野兽就会反扑过来,他就会被野兽撕成碎片。即使在没有出猎的日子,晚上躺在自家床上睡觉,他也会经常做恶梦;梦中,他被野兽撵得无路可逃,惊醒过来,出一身冷汗。所以,他从来不敢打老虎,连野猪也不敢打,只是打打兔子之类性情温和的小野兽,收获非常有限。但他又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时时刻刻都想着打几头大野兽回来,好在美娇面前炫耀一番,好在乡邻面前直起腰杆子说话。
昨天半夜,他上茅厕解手,很远的地方传来怪叫声,当他弄清楚这是虎啸时,茅厕不上了,返身进屋关紧房门,躺在床上蒙上了被子还瑟瑟发抖。美娇把被子一掀,又一脚把他踹下床,怒道:“瞧你这个屌样,没有一点出息。我的命好苦啊,嫁你一个窝囊废,倒了八辈子邪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