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麦田，绿意盎然。又细又长的麦芒，密集地射向蔚蓝的天空，犹如一道道利刃，在夕阳的柔光下，闪烁着光芒。“麦花雪白菜花黄”的时节刚过，泛黄的麦花蔫蔫坏一样耷拉着身子。不愿离去却又无可奈何，拿不出“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的心怀。麦穗可不管那些，端坐在青葱的麦秆上，高擎着收获的希望。
　　 喷雾器呼呼前行，雨雾一样的农药喷洒而下，比小米粒略小的蚜虫纷纷缴械投降，在麦粒间滚落。修长的叶片，也舒展开，露出靓丽的绿色。鼓起的麦粒儿，簇拥着麦穗儿，水滴像珍珠一样粘在麦芒上，闪闪发光。
　　 “离远一点儿，别弄到身上！”他头也不抬，挥动着喷药杆，大步流星地前行。
　　 为了拍摄效果，我凑近喷头，慢动作拍摄，一个不留神儿，差点儿喷一身。
　　 “远点儿！没听见嘛！”我呲牙一笑，躲到他背后快速离开。
　　 婆婆从远处走来，一边走，一边嘟囔:“你个傻帽，光自己干嘛，快歇歇。”
　　 婆婆爱子心切，话里藏话，我装作不懂，照样拿着手机拍着玩。土生土长的我，自懂事儿起，就在农田里摸爬滚打，为了拼命逃离土地的辛劳，起早贪黑读书，终于达成所愿。奈何，嫁个老公还是个“地主”。这家伙并非对种地情有独钟，而是为了帮助村里的居家孤寡老人。
　　 老人无子女，种地确实困难，一次闲聊中，他说帮助老人。老人立马回家把浇地的塑料管子等物品，统统送来，“这些都送给你，我那些地，你都种吧，我啥也不要。”些许是老人熟悉他的脾气，料定他绝对不会白种，才下次赌注。
　　 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无奈之下，他许诺照土地流转价格承包。这事儿不胫而走，好几户老人相继找来说明困难。他也不好推辞，一并应下。老人们非常高兴。
　　 婆婆生气地说：“那片盐碱地，五百块钱也没人承包，你就傻乎乎给人家一千，一年到头辛苦钱也挣不到。”
　　 他说：“就当是种着玩。”
　　 婆婆又心疼又气恼地说:“你个傻帽，又让人家糊弄了。”
　　 他愿意玩就玩吧，反正我是不干，除了吃，我的的确确真玩。拍照，发视频，记录庄稼的变化，倒是不亦乐乎。闲暇时间，田间地头溜达溜达，旭日东升时，夕阳西下中，月上柳梢后，都有我的足迹。
　　 黄昏，太阳悄然溜进地平线。我拿起镰刀，蹲在韭菜地里割韭菜。
　　 “你是谁？怎么偷人家的韭菜呢？”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抬起我的头，男人骑着三轮车，女人坐在车厢里。
　　 男人可能认识我，不紧不慢地说：“那是人家的领导，来视察工作，顺便体验生活。”
　　 女人哈哈笑着，“原来是老大家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好久不见了，不认识了。”
　　 我也笑笑，看着三轮车远去，也没想起见过面。
　　 割完韭菜，摘掉杂草和干叶，装进车子。他打干完农活，收拾好农具，我们一起回家。他冲澡的时间，我把韭菜洗净，沥水，又揉了一个面团。他像往常一样，推着我的肩膀，像拨拉一根荒草一样，把我拨拉到一边，伟岸的身躯占据了大半个厨房。他张开大手揉两下，攥两下，那面团顺从地柔软而光滑。
　　 我心想:这个傻帽，咋不找累得慌呢。
　　 “看啥，快拍啊！”他扭头催促道。擀面轴骨碌骨碌滚动两下，正圆形的面皮浑然而成，正好覆盖那双大手。掌心里的面皮，随着手指凹起的方向四下支棱着。一大勺韭菜鸡蛋木耳馅子，被紧紧扣进面皮。五指耙一样的大手，略微托起一个弧度，右手食指和拇指快速捏动，一个个鱼尾纹一样的褶子凑成一个美丽的小圆环，最后一捏，严丝合缝，一个大包子成功坐落在五指山下。他把包子放到面板上，双手掌心围着包子来回转圈，包子更圆嘟嘟了，似乎有了灵气。那精神百倍的小模样，令唾液不由自主地顺着食道流淌。
　　 火焰中，钢笼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胖胖的包子缓慢地增大，韭菜鸡蛋的香味顺着热气跳出锅盖，溜满了厨房。我顺手拍摄，发到朋友圈，偶感几句胡言乱语，记录生活的惬意。
　　
　　 二
　　 清晨，随着闹钟清脆的响声，我翻身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一道明媚的阳光照进窗子。洗漱完毕，简单的早餐，拿起车钥匙，疾步出门，心想：今天早点儿去，路上可以慢慢走，欣赏欣赏初夏的风景，尤其是路边的月季花墙昨日一开始大面积绽放，鲜红、嫣红、粉红等各色点缀着绿色的叶子墙，引人注目。
　　 想着，车子已经启动。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前方车辆上，忽视了右侧车头，车位还没出去，只听“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我赶紧停车，下去一看，完了。一辆宝马车，左侧车头部位被我刮了个大花脸。白色的漆痕粘在我的黑车上，黑白鲜明，格外刺眼。我一下子就慌神了，还好六神有一主，抓起手机拨通了救星电话：“快下楼！我刮了人家的车。”
　　 “别着急，等我下去处理。”说着，他已飞身下楼，来到车位处，看了看我的车子，又看了看人家的车子，多方位拍照后，打通了对方车主的电话，竟然是熟人，对方说着：“没事儿，让嫂子赶紧去上班吧。”他的坚持下，对方才下楼看了看。
　　 我慌不择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么宽敞的地方还剐蹭了您的车，都怪我瞎眼。”
　　 “没事儿，我找个修理厂整整就行了。”
　　 “你只管找修理厂该咋修咋修，我付钱。”
　　 对方连说着：“不用，自己修修就行了。”
　　 我回到单位，擦拭了一下车身剐蹭出，出乎意料的小惊喜，我的车毫发无伤，一点儿漆也没掉。几秒窃喜过后，情不自禁地愧疚起来。人家的心情可想而知吧，爱车无端受损，还要去修理耽误使用。
　　 黯然神伤之际，微信连续想起来：“到了吗？”“别多想了，剐蹭使正常现象，不要总是纠结，影响心情。”“有个小教训也不是坏事，毕竟自己开车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已经不错了。以后注意安全，小心驾驶就好。”读完微信，我的泪水下雨一样哗哗不停，发回一个抱拳的表情。
　　 他很快找到了车主修车所在厂家，大致问了情况，嘱咐厂家按照车主要求修复，预付修车款，许诺多退少补。修理铺老板沉思良久，才告诉他车子的刮痕不只是今天的，多数是留有的旧痕，由于大家都是熟人，才实话实说。他说:“所有刮痕都修好，费用我全出。我方是全责。”
　　 老板说:“你这不是傻吗？该你的责任你担，不该你的责任，你得说清楚。”他摆摆手，笑着离开。
　　 第二天，我不想开车了，觉得还是像以前一样，骑电动车上班舒服。他鼓励我，不能遇到困难就放弃，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同事因一次意外，再也不敢开车了。
　　 尽管，我没有放弃开车，心理上总有一种紧张兮兮的感觉。瑜伽馆在汽车站附近，停车位稀缺地带。这事儿一出，我更怵头了。他明白我的想法，尽量抽空接送，适时指导。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恐惧心理渐渐淡去。
　　
　　 三
　　 半夜，婆婆突然高烧。他慌得抓起手机拨打120。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立即阻止，婆婆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经不住折腾。我略有点儿保健常识，这点儿还是懂得。询问婆婆情况后，我决定物理降温。生姜去皮，放在婆婆的脖颈、手心、脚心位置。我说，他干。他脱掉背心，任由汗水顺着脊背流淌。他的力道足，穴位降温很快起效。他从上到下，来回揉搓，一大块姜变成了小碎末。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婆婆的体温终于正常，喝了半杯温水，慢慢睡着了。
　　 他长叹了一声，“哎，老了真是麻烦，身体不好，实在遭罪呀。以后，我们这代人老了就得住养老院了。”
　　 我忍不住调侃:“你个大傻帽，我们有儿有女，还需要住养老院。”
　　 “孩子们压力太大，哪有时间照顾我们呢。”
　　 “南风知我意，吹我到西州。”我顺势接话。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中，车子慢慢离开了村子。
　　 回头，农村的夜色格外安静，除了附近几声狗吠。看着他疲惫不堪的侧脸，我忽然觉得他不傻。
　　
　　 四
　　 大外环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呼啸的车辆随着交通拍摄灯的极速闪烁，趁着绿灯疾驰而过。
　　 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缓慢移动着，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穿过路口，快速停车，疾步奔向那个还在向路口移动的影子。
　　 “你是干啥的？在路口晃悠啥？这么多车，多危险啊！”他边喊，边跨步到了那人跟前。
　　 “你是来接我的吗？”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传来，显然是个老人。
　　 他要过去，我说:“你个傻帽，别凑近，万一是碰瓷的呢？”
　　 他没有耳朵一样，径直走过去。“你先跟我到路边再说，这要是有右拐大型车辆，能把你捎没了。”说着，他拉着老人的胳膊，走向路边。
　　 经过仔细交流，他才知道，这是附近医院住院的老人，家中无子女，只有一个兄弟，还不当家，只有表兄弟可以管他。本来，电话说好了，今天表兄弟来接他出院，可是到了太阳落山也没见人，他才顺着马路找出来。
　　 他说明危险，安抚好老人情绪，又给医院打电话，让人接回老人。看着老人离去背影，他叹息着回到车上。
　　
　　 五
　　 雪花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村庄、道路都披了厚厚的一层雪。晨起的人们慌忙赶往自家大棚，清除棚顶上的雪，避免压塌大棚。通往大棚的小路，被车辙压得结结实实，仿佛是溜冰场。尤其是拐弯处的小桥，没有护栏，滑滑溜溜，一个不小心就有掉进沟里的危险。
　　 他拿起铁锨，从小桥开始，一步一步地清理。路过的人们无不竖起大拇指，“这样的党员不多了，为你点赞。”
　　 他头也不抬地说：“我也走这条路，方便别人就是方便自己。”
　　 我凑近说：“你个大傻帽，累得一身汗，人家都不帮忙。”
　　 他笑了笑说：“你说我傻，我就傻，干活又累不死人，还可以出汗，排毒健身。”
　　 我觉得挺有道理，也拿起铁锨，铲了几下，后背就汗涔涔了。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遍布全身，通透身心的愉悦之感，犹如插了翅膀的鸟儿，冲向蓝天。
　　 相识三十多年，他始终是平凡众生中的一员，无高官厚禄，无巨贾财富，始终是我的主心骨，始终是我的顶梁柱。我常说他傻，可他却乐在其中。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傻傻活着又何妨，无愧于心，不欠于人，吃得饱，睡得香，平凡一生，安乐于灵魂深处的善良。这善良就像碧空万里的太阳，令人舒适安逸。
　　 小桥一侧的省道上，积雪已被过往车辆轧成了沟壑，所有车子只能沿着车辙蜗牛般前行。平时十分钟的车程，今天得走一个小时左右。他清理完小桥，抹了一把汗水，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铲车。
　　 商中路上，早已摆满了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深深的车辙，高高的雪岭，那一辆车也别想出轨。
　　 我知道他的傻劲儿有多足，只是叮嘱他慢点儿，安全第一位。他微微一笑，随着轰隆隆的机车声。
　　 省道两侧，商贸社区到西埔街道之间的边缘，一辆金色铲车在时间的推移中，缓缓地画出了黑中透亮的线，与滑溜溜的路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电动车、三轮车，还有步行的人们，畅快地跳进黑色里，稀释了冰路刺眼的阳光。
　　 卡在冰道的汽车，只能小心翼翼地沿着车辙一点点儿挪动。人们会心地看着逐渐加速的黑色的安全线，伸向了远方，眼神中透露着温柔。